采访小何之前，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很难想象，这位在世界知名奢侈品品牌古驰（GUCCI）公司工作的姑娘会有如此遭遇。在外人看来，20多岁的小何能在外企上班，令人羡慕，但小何却痛苦不堪。2011年9月的一天，她和4名同事发表公开信，控诉古驰公司种种“虐工行为”。一个以生产华丽、高贵产品闻名全球的企业成了“血汗工厂”，事实真相如何？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分赴深圳、上海、北京三地，展开调查。

　　小何的遭遇

　　古驰品牌是意大利人古西奥?古驰1921年创立的。第一家店开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，开始只是设计包和香水，后来又涉足时装、皮鞋、手表等产品。经过近百年的发展，古驰已经成为世界奢侈品巨头。在中国，古驰的门店遍及华北、华东、西北等八大地区几十个城市，数量多达54家。随着门店的增多，古驰公司的问题也不断出现，消费者对其“概不退货”、“态度傲慢”的指责不绝于耳。

　　小何工作的地方是深圳古驰旗舰店，她和同事在网上发表的《集体辞职的古驰员工致最高管理层的一封公开信》中称，古驰公司制定的100多项行为规定中，有限制员工的内容，这些条款无视她们的“正常生理需求”。比如，上班期间员工要喝水必须向上级申请，但店内人手永远不够，员工根本等不到喝水的机会，如果偷着喝将被记过；在休息室、更衣室不能吃自带食物，哪怕累了一天，吃一块饼干垫垫胃也不可以；上厕所必须得到主管许可，时间严格控制在5分钟以内，早上排队申请去厕所，到中午吃饭了都没去成，很多人因此尿血或患上膀胱炎；如店内货品被盗，不管是否当班，所有员工集体出资按照市场价赔偿；员工怀孕还得站着工作十几个小时，有时还要加夜班，很多孕妇因此小产……

　　10月8日，小何和她的同事向记者更详细地讲述了在古驰工作受到的“虐待”。据她们透露，公司上班是按照“综合工时制”，即上一天班轮休一天，一天工作10个小时，平日里晚上10点下班，周末10点半下班，上下班必须打卡。然而，“下班打卡后，我们并不能回家，必须留下来清点货物，公司称为‘点数’。繁忙时，加班到深夜2点是家常便饭，很多时候都要到四五点。”

　　一位离职员工对记者说，“深圳这家店就是个‘血汗工厂’，员工们迫于生计，敢怒不敢言”。她说，下班时，主管会一个个搜员工的包，查看有没有带走什么货品。“白天大家必须打起一百个精神，一边做店员一边当保安，晚上反过来被当贼防。一旦丢失货品，所有人都要一起赔偿。”小何告诉记者，2009年初到2011年8月，她所在的店一共发生15起商品丢失事件，丢了16件商品，涉及金额近7万元，全部都从所有员工工资中扣除，就连休假的员工也不能幸免。“丢东西的时候，主管问我们愿不愿意赔偿，当时有5个人不愿意，第二天她们就被辞退了。”而事实上，古驰已为货品买了巨额保险，丢一件保险公司赔一件。加上员工的赔偿，古驰门店丢一件货品其实是得了两件的赔偿。此外，员工也不能有一点“疏忽”，因为被记过两次会形成一个口头警告，一年4个口头警告就将被辞退。

　　而具有同样经历的不止小何几位。近日，深圳旗舰店又有三位员工因无法忍受古驰的“非人性待遇”而辞职。一位员工告诉记者，曾经有两个同事因为工作强度过大而流产，其中一个孕妇在1楼区域负责包具及男装，“因为太忙太累想申请调区，但上级不批准”。

　　探访中看真相

　　小何等人所说的是否属实呢？

　　10月9日，记者来到位于深圳罗湖区万象城的古驰旗舰店。该店为黑色独立建筑，楼高3层，占地面积超过2200平方米，是亚太地区最大的古驰专卖店。当天值班的主管是一位名叫“尼基”（音译）的女士。当记者提及关于“离职员工控诉事件”时，尼基面无表情地说：“公司内部职能不同，不方便透露更多消息，所有的事人力资源部正在调查。”一再追问之下，尼基给了记者上海的古驰公司中国总部电话，但电话一直无人接听。

　　于是，记者赶往位于上海南京西路的古驰中国总部。值班的一位小姐告诉记者，“公司正在开会，没人接受采访”。而当记者就“离职员工控诉事件”进行询问时，她忽然变得很紧张：“这个不方便透露。”

　　之后，记者又采访了位于北京朝阳区新光天地商场的古驰旗舰店。记者发现，店内的女员工确实被要求穿着尖头高跟鞋，工作期间也是长时间站立，没有休息。对于目前外界对古驰“血汗工厂”的指责，这里的员工统一口径，表示并不知情，也不方便透露什么。

　　有知情人士对记者说，古驰深圳店因“虐待员工”被媒体曝光后，该店主管立即将消息上报给总部。一周后，公司运营部一位负责人给全国数家门店发出一封“紧急邮件”，主要内容就是“应对媒体和顾客暗访时的回答技巧”。该邮件对可能被问及的问题，包括待遇、福利等，都精心设计好了答案，并要求各门店负责人在早会上向员工宣讲。其中一句颇有代表性的话是：“不好意思，这属于公司内部信息，我们不方便回答，请理解。”

　　不过，面对铺天盖地的责问，古驰总部开始采取“危机公关”。10月11日晚10点左右，古驰中国总部公关部经理黄先生给记者发来了正式声明，内容为：“古驰公司对近日媒体的相关报道十分关注……古驰不允许也不会容忍投诉中所陈述的不当行为。古驰已经对相关投诉做过详尽的调查，并采取了一系列措施，包括撤换有关的管理人员及店铺主管、建立和公司高层直接而保密的对话渠道等……作为一家负责任的企业，我们将继续真诚倾听员工的声音，提倡以尊重和关怀员工为原则，营造良好的工作环境。”

　　调查处理中的麻烦

　　古驰的声明说明了该公司对此事的基本态度，即调查结果没有出来前，不会给出最终答复，声明也没谈赔偿问题。

　　记者翻阅我国《劳动法》，如果古驰离职员工所说情况属实，则古驰问题不少。比如加班问题，无论是因为员工手脚慢导致工作到凌晨，还是店面仓库货不对账，古驰公司的管理疏漏都是客观存在的；而对“限制上厕所”一说，尽管很多制造业流水线要求员工不能擅离岗位，但古驰在这一问题上不能与员工协商解决，算得上“非人性化管理”；至于“丢货品惩罚”，即使很多其他公司也让员工负责，但不上班的员工也遭“连坐”，就不合理合法了。

　　“血汗工厂事件”曝光后，深圳市罗湖区劳动部门已经介入调查，但收效甚微。关键原因就是古驰深圳门店采取了一套复杂的劳动雇佣制度。门店的员工首先要和深圳南山区一家人力资源公司签约，然后会被派往上海的古驰总部，最后再派遣回深圳这家门店工作。也就是说，古驰在深圳没有成立一家公司，连分支机构都没有。深圳的旗舰店其实相当于一个简单的柜台。当深圳的劳动部门进行劳务关系调查取证时，也变成了异地调查。

　　在采访中，深圳罗湖区人力资源局劳动监察中队中队长王丽君告诉记者：“这家店在深圳没有注册，在查处和调解方面都有一定的困难。”王丽君向记者透露，实际上，监察中队已经受理了古驰深圳门店的两批投诉，都是指控其“非人性化管理”和用工制度的。然而，“调查中，我们发现双方各执一词，员工不认同企业提供的考勤记录，企业也不承认有拖欠加班费的情况。由于证据不足，我们也不能认定企业违规，难以做出处罚决定。”王丽君曾想通过调解来解决此事，但双方律师沟通之后，效果很不理想。她补充说：“我们一直在尽力调查，但双方提出的证据确实存在争议，最好的解决途径，就是申请劳动仲裁。”

　　从目前的情形看，古驰借“劳务派遣制度”，很可能在法律上逃避更多的责任。一位奢侈品公司主管透露，大部分国外奢侈品企业目前与中国员工签订的都是“外包合同”，就是说，第三方服务公司往往才是员工们的真正雇主。

　　10月13日，深圳市人社局召开新闻发布会，称市劳动部门已联同罗湖区劳动部门，对“古驰血汗工厂事件”展开全方位调查。深圳市总工会也约谈了古驰大中华区总裁黄家强、古驰中国人力资源总监佘亮等高管。其实，如果按照我国《劳动保障监察条例》，劳动监察部门早该介入，而不是让普通员工和古驰公司两个实力根本不均等的对手“直接对抗”。小何等人说，她们已经向深圳罗湖区人力资源劳动监察中队投诉，要求古驰公司支付2009年5月至2010年3月期间1.3万多元的加班费以及解除劳动合同的赔偿金1.1万多元。但目前看，还没下文。

　　“血汗工厂”存在的理由

　　现实中的奢侈品“血汗工厂”不止古驰一家。这次古驰门店所暴露的问题出现在销售环节，而在生产环节，“血汗工厂”的情况更令人瞠目。北京朝阳区新光天地商场旁，与古驰门店一街之隔的地方，是创办于1856年的老牌英国奢侈品品牌博柏利（Burberry）的门店。稍早前，博柏利位于中国南方的某代工工厂也因环境脏乱、工人工时过长被指为“血汗工厂”。这家代工工厂同时还生产法国公鸡（Le Coq Sportif）、迪士尼（Disney）等其他品牌。

　　而在深圳、温州、东莞、杭州等地，也一直有不少奢侈品牌的“血汗工厂”存在。这些地方围墙高耸，有的甚至围着尖利的铁丝网，出入有保安严格把守。里面工人的生活更是凄惨，他们不停加班，获得的只是相当于欧洲工人1/20的报酬。据一位业内人士透露，很多这类代工工厂，办公环境很差，洗手间里没有隔断，工作间里布料、染料和垃圾散落一地，员工长期拿不到工资……

　　深圳一直是个“重灾区”。此次古驰“血汗工厂事件”前一个月，深圳就曾爆出“迪士尼事件”。这家全球知名毛绒玩具制造商在亚洲的供货方是一家香港公司。据港媒报道，这家港资公司在深圳雇佣大量童工，工作严重超时，工作环境十分恶劣。“工人每月加班120个小时，超过法定3倍。所有工人在应聘时必须签订所谓‘自愿加班协议’，以便于劳动部门检查时有备案。”而2010年，深圳市富士康公司内接连发生自杀事件，公司也一度被舆论口诛笔伐。很多人将富士康和“血汗工厂”直接画上等号。

　　这么多“血汗工厂”存在，理由很简单，无非是其背后的巨额利润。几年前，曾有媒体报道称，法国某著名品牌的方巾在欧洲价格为680欧元（约合5900元人民币），在中国的交货价格只有50元人民币。许多奢侈品企业在中国选择代工工厂，常常只以代工企业的生产成本为标准，谁的生产价格压得低，谁就容易获得订单。而工厂老板们为了获得利润，也跟着去压低工人薪酬以及减少工作环境的投入。据媒体报道，美国的蔻驰（Coach）品牌在中国代工工厂已经超过了500家，每家代工工厂的利润仅为销售收入的2%左右。大部分奢侈品代工工厂利润不会超过5%。一位工厂老板无奈地说：“不是我们想扣工人的工钱，我们不降低成本，根本生存不了。”

　　而对很多中国员工来说，为了挣那份看起来还可以的工资，不惜以牺牲自己的利益为代价。富士康问题频发，但仍有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挤破头去应聘。一位应聘员工说得恳切：“大家来这里，是因为富士康至少还能按时发工资，待遇比其他工厂好一些。”

　　而且，即便在同一家公司内，中国员工与外籍员工也是同工不同酬。据在外国培训过的古驰公司员工透露，古驰外籍员工从未被拖欠过工资，从来不加班，福利待遇也十分优厚。据记者了解，这种中外待遇差距并不是个例。一位奢侈品店的员工对记者说：“外国员工是找工作，中国员工是求工作。”

　　谁来保护我们的员工

　　据媒体预测，2012年，中国将超越日本，成为全球第一大奢侈品消费国。而世界奢侈品协会提供的数据显示，人力成本仅占奢侈品价格的6%，大大低于产品成本和品牌附加值。正因如此，大部分知名奢侈品企业忽视对员工的管理、培训，更忽视了员工的诉求，再加上中国消费者对奢侈品“炫富式”的消费，让某些品牌变得十分傲慢。很多文化学者将此评价为：“买的动机不纯，造就了卖的心理扭曲。”这也印证了古驰离职员工在公开信中写的一句话：“古驰也许是一袭华美的袍子，但却长满了虱子。”

　　上海大学中国社会转型与社会组织研究中心顾骏教授认为，不少人憧憬外企、全社会追逐洋品牌，导致外国奢侈品企业在很多方面享受“超国民待遇”，有了特权。他提出，在中国，管理部门必须加强对这些企业的监管。“企业普遍违规同监管不力有很大关系。监管不到位、不得力，甚至工作起来不情愿，是很难约束企业的。执法不严，处罚不重，企业违规成本不高，它们就容易恃宠而骄。”

　　除了监管部门，能替员工说话的就数工会了。然而，在中国，工会组织一般只存在于国有和部分大型私营企业，有些私企或外企根本就不设立工会。也正因如此，诸如“喝水要申请”、“丢失商品连坐赔偿”之类的刻薄规定才能登堂入室。

　　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，在西方有一个叫做“公平劳动组织（FLA）”的机构，专门负责监督和查处全球的“血汗工厂”。不少世界知名奢侈品公司和其他国家签订代工协议时，会受到类似劳动组织或者顾问公司的监督。记者联系了广东一位资深顾问公司的老总，他向记者透露，奢侈品公司邀请监督机构情况不尽相同。有的公司指定某个知名的顾问公司对代工工厂进行监督，但这种情况在中国国内很少；有的公司会给代工工厂提供几家不同的机构，让工厂从中选择一家进行监督，这种情况在我国东南地区比较普遍；还有一种情况是几个品牌雇佣一家公司来监督，这种现象最普遍，但效果也最差。这位老总向记者介绍：“一些知名品牌公司的代工工厂太多，公司总部最多派一个员工下来看一两个厂子。很多厂子还会贿赂上面派来的员工或监督者。于是，上报的内容往往成了固定模式：工厂条件较好，员工待遇较高，管理方式较先进……如此一来，真正为员工说话的人就更少了。”

　　尽管制度与管理上存在欠缺，“血汗工厂”这种违背劳动法规与道德伦理的“怪胎”终究要有人管。因为它带来的，绝不仅仅是老板和员工的问题，更涉及千千万万普通劳动者的利益和尊严，消灭“血汗工厂”，是全社会的共同责任。知名奢侈品的一些经营者，也要放弃傲慢与偏见，不要在万千宠爱之间迷失了自己。否则，公司失去的不止是员工，更是百年品牌的声誉。